文化|《遵义府志》牵出许多一脉相承的人和事_今日热搜

2023-06-10 00:10:44    来源:贵州省文化和旅游厅

道光《遵义府志》书影

从郑珍的诗,看《遵义府志》修志风波

晚清赴京赶考路上那个苦闷纠结、强烈想家的郑珍,让我感到亲切。我想起了30年前念大学时,每到开学返校就在离家的火车上肝肠寸断,每到放假就为能回家而欢天喜地的自己。幸福感,并不都要在背井离乡“做大做强”后才能获得,这一点我在这位相隔一两百年前的先贤身上得到印证。更让我感到亲切的,是即便郑珍又厌恶科考又想家心切,却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踏上长途赶考之路——“十年不作科名想,一堕仍为牛马身”,这份无奈纠结,放在哪个世代都是人生常态。
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当我为了写作“读方志 行贵州”栏目稿件来到遵义市新蒲新区新舟镇沙滩村,我手头的参考书目之一是201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戴明贤先生的《子午山孩——郑珍:人与诗》。今人多不知这位生长于19世纪贵州山乡,大半生穷愁潦倒的贵州遵义人,而正是他的诗,被研究清诗的权威学者们誉为“清诗冠冕”。“清诗三百年,王气在夜郎”,郑珍的《巢经巢诗》也是其中的“实力担当”。

郑珍和莫友芝同为“沙滩文化”代表人物的一对好友,共同编纂了被梁启超誉为“天下第一府志”的《遵义府志》。这让我在读郑珍的诗时又体会到了另一层欢乐,那就是从他那些“诗体日记”里找寻有关修志的“幕后花絮”。比如遵义知府平翰与郑珍商量编纂《遵义府志》时,郑珍兴奋地在诗里写:“公能念图志,山川感嘉腆。此虽百和羹,成味非一脔。父母苟作文,子弟争繙典。地高声易呼,袖长舞方展。请遂导先路,兹事有人践。我怀崔慰祖,事事皆愧腼。”大致的意思就是给知府大人手工点赞,并强调这么一件有意义的事,由手头有权的人来召集更容易操作。大家参与,多方汇集,官方倡导,就能落实到位。

等到这事正式启动,郑珍住进郡属里的来青阁,开始与莫友芝一起修志,工作难度顿时变得又大又具体——“想法”很性感,“落实”很骨感,世间“大事”,基本如此。一年将尽时,郑珍写诗进行“年度盘点”,在其中“吐槽”修志的艰难:“旧稿无一备,作者头脑乖。每每对之叹,不足为光辉。意欲与导源,人卑言易卑。终思竟此业,匪望千秋垂。使识汉郡县,不与苗疆侪。自尽后死责,职竞由人讥。”读这几句时,我几乎可以看见一个在修志时困顿又在写诗时疗愈的中年文艺男,面对着一大摊子工作,正在愁眉苦脸地数落:我浏览了一些前人旧稿,发现很不完备,而且作者头脑糊涂,每每令人摇头叹气。采录下来,不能为地方添光彩。也想追本溯源,认真梳理一通,又顾虑人微言轻,看法难被认同。但终于这样想:完成此事并不求垂之万世,只要让人们知道了解遵义的历史,就是尽了我们对先民的责任,别人的讥诮就随他去吧……

修志3年,《遵义府志》完工,全书48卷,共80余万字。郑珍诗里的“一榻来青阁,三霜古白田。丹铅销削布,文献付山川”,讲的就是蛰伏来青阁中,和古籍打交道3年,大量消耗笔纸朱墨,以及搜寻相关文献的辛苦。然而书稿完成后引起的讥评之多,抨击之烈,甚至一时间酿成轩然大波,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。于是懂得“服渐为人指,刀应善自全”——引来这种种非议,只能怪自己不懂得庄子说的“善刀而藏之”的道理。这是“多么痛的领悟”;也只有宽慰自己:“海澄何日见?世议皱眉听”——海水是永远不会风平浪静的,人海也一样,沸沸扬扬的议论,只有皱着眉头忍受。忍受当然只能忍受,不过还是有点越想越“鬼火撮”:“烽火通龙国,楼船断鲒亭。黄头方选壮,鸡肋愧刘伶”——而今海疆多事(鸦片战争),外国楼船驶进我们的内河,朝廷黄头军正需要壮士,而我这孱弱书生却像刘伶似的,别人挥拳打来,只能说:“鸡肋不足以安尊拳。”惭愧啊,惭愧啊…….

这些关于郑珍诗的翻译,我都是直接从戴明贤的书里搬来的。真正引发我兴趣的并非古诗品鉴,甚至也不是郑珍诗句里的《遵义府志》,我更喜欢在跟随地方志行走和阅读的这一路上,所看见的那些一脉相承又惺惺相惜的人。他们同时代或是跨时空,精神与情感的光辉总能交相辉映。

和沙滩文化结缘的老先生们

戴明贤一直说:“想写写郑子尹,是我多年的心愿。”子尹是郑珍的字,如今遵义会议会址所在的子尹路,就是以此命名。但戴先生心里装着的那个郑子尹其人其诗,跟他“名垂青史”的待遇没有关系。他说读郑子尹的诗,体会的是“感同身受的两难”,一边是与生俱来的对于乡居和学术的兴趣,一边却不得已往科举的“正途”上走,但终归没法为“应试”目的写些“套路”文章。“这个解不开的死结,犹如双马分尸,令他吃尽苦头。”乡居和文学艺术,或许也是戴明贤与生俱来的兴趣,他是在郑珍的著述中呼吸到了亲切的气息吧?他在书里又说“母亲和书,再加上挚友,构成郑子尹的精神家园。”亲情和书,以及挚友,不也是构成戴老精神家园的要素?还有他分析以郑诗的优质却未能广泛流传的原因,说其作为“一辈子僻居山乡的贵州寒士,足罕履通都大邑,友不交大佬权贵,知音唯三五挚友,传播仅府县之间”,成名的“地利”与“人和”一样不占,这对于信息渠道尚不通达时代的众多贵州文化人而言,岂不又是相通的境遇和感受?……我觉得我的这些揣测十有八九还是有道理的,所以戴明贤才会在《子午山孩》一书的自序里说:“这是一部写‘人’的文学文本,而且只是我一个人读出来的郑珍其人。”拨开岁月烟尘,一个不以学术研究为目的的人愿意在经年累月中慢慢靠近、感受和解读另一个人,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在另一个生命那里,看见了某部分的自己,或是理想中的自己。

这本《子午山孩》,也让郑珍和贵州文化人被更远处的睿智的眼睛所看见。邵燕祥原本对郑珍的诗也一无所知,看过这部“诗传”后说:“待读到最后一页,这位陌生的诗人,已经成为我声息相闻的近邻,忘年相交的契友,可以月下同游,可以花前对饮,可以雨夜联床,甚至是结伴奔波在逃难路上,可以相互倾诉共同的忧患和各自的悲欢,而不问是十九世纪还是二十世纪了。”谁说知己间的默契,只在真实的交往间产生。就像林语堂在《苏东坡传》首章开篇里所写的:“要了解一个死去已经一千年的人,并不困难。试想,通常要了解与我们同住在一个城市的居民,或是了解一位市长的生活,实在嫌所知不足,要了解一个古人,不是又反倒容易吗?”相比苏东坡,郑珍死去不过100多年,从他的作品中所了解的他,也许倒比从真实言行所了解的身边人更靠谱。“归根结底,我们只能知道自己真正了解的人,我们只能完全了解我们真正喜爱的人。”我喜欢这个结论,以及不断印证着这个结论的他们。人间值得,正是因为终究有岁月和山河所阻挡不了的美妙。

这样美妙的相知和呼应,不止发生在文字间。遵义的李连昌老人是文史专家,从20世纪80年代初到退休,主持过多部遵义志书的修编工作。工作之余,他30多年来致力于对遗落民间的清末黔北文化史料的搜集,遵义沙滩村更是搜访的重点。清末的沙滩地区,黎庶昌家的藏书一度达到6万多册,郑珍家也有2万多册。这些书后来被卖或是被焚,还有不少被沙滩一些人家收藏。李连昌坚持不懈地往返沙滩和其他各地搜访古籍,捐赠给各级博物馆和高校等相关机构的历史文献已达上千册。在他家见到他的时候,一批刚从日本购买的黎庶昌的藏书就放在家里,他掏出手机给我们看他微信添加的日本“二手书商”,近年很多黎庶昌藏书就是通过这样的渠道购得的。每一本通过网上购买的古籍,他都把聊天记录截图留存。古书们当年流失得莫名其妙,但归乡之路却都走得明明白白。

李连昌和曾经的黎庶昌故居的看门人、沙滩黎氏第14代黎培礼成了朋友,他们约定,黎培礼只要发现哪里有书的线索,就要赶紧通知他。通过这位沙滩黎氏后人中的“卧底”,李连昌在沙滩人家寻访到不少旧时宝贝,并带它们重返世人眼中。其中珍贵的古籍当然是多的,我不怎么懂,但有一件他搜来的宝贝令我过目不忘——那是黎庶昌之父黎恺的墓志铭拓片,墓志铭的撰文者为曾国藩,墓志铭盖板书写者为李鸿章,墓志铭书写者为丁宝桢——这块由清代三位响当当的大人物联袂加持的墓志铭拓片,坐实了沙滩文化人和沙滩文化的地位与影响力。

同时代的相知 跨时代的回响

《遵义府志》引发的轩然大波,在莫友芝的《答独山万全心书》中说得比较具体。他说:志稿会招致非议,原始意料中事,只没想到会是这种样子。遵义这样古文献匮缺的地方,我们为找一条有关古人的记载,要翻阅好多本书;想记载一件近时的事,要调查好几个月;发现一条线索,必得穷根究源。两个人专心致志,首尾数年,直到智尽力竭,觉得无可增补了,才交给誊录人抄写刻印,期待高明之士指漏摘瑕。但现在种种指摘,并不在这些方面。一是说:境内有蛮夷(少数民族),是地方的耻辱,志书写出来,岂不是故意羞侮家乡吗?一是说:民间的祭祀婚丧仪式,很多地方与古礼不符合,各地皆然,为什么不省略隐讳,而非要写出来不可呢?再有就是说:某人的传没有写到他的子孙,而另一某人的传却写到他的亲戚,这样分彼此论厚薄公允吗……

古代到当下,旧志又新志,方志被世世代代的人继续修编。《遵义府志》引发的口水战,让当年的郑珍和莫友芝感到“太委屈”。

两个在乡居生活里一起读书和玩耍的伙伴,一起干了修志这件大事,又一起委屈和无奈。郑珍和莫友芝这对好友,总让我想起那些一起成长、玩耍,悲伤时“话疗”排毒,心血来潮时谋划结伴“干大事”的朋友们。跨越时空的心有灵犀固然美妙,可亲可近的心手相牵更是实在。郑珍赴京应试归来,与已然动身北上的好友错过,于是把对好友的惦记放进诗中:“以吾念子衣枕寒,知子于吾亦悬悬”,一边担心朋友衣被单薄,一边相信对方也在将自己挂念。就像对他这句诗的回应,当这首诗还在托人辗转捎给莫友芝的路上时,莫友芝正好也写了一首《旅中有怀子尹,人便寄之》——这样的默契和感应,我们和意气相投的朋友之间,也发生过多少次,也为之有过怎样的惊喜和感动呢?莫友芝在诗的末句里说,自己骑着匹瘦马踟蹰异地,真是又可怜又可笑,活像戏子表演,根本不是真实的自己——相比互诉想念,我更被这样的表达打动。只有在真正的朋友面前,人才会示弱,才会愿意坦白自己内心的脆弱、迷茫、左右为难和自我否定。

围绕《遵义府志》和沙滩村,我越多了解,就拾起越多线头。这些线头,不仅是历史的“大事”,更是同时代或跨时代的人与人之间,那些精神世界的链接和情感世界的相通。已故的沙滩文化研究专家黄万机,其生前所写的《沙滩文化志》等一系列沙滩研究专著,几乎是如今人们了解沙滩文化时的“必读书目”。去年他辞世之后,他的女儿黄江玲在怀念文章里说:“我想‘沙滩文化’是他一辈子割舍不了情结,如果可能,我也会尽力以此为余生的研究方向,希望没有领会错阿爹的意愿。”血缘的延续中又有学术的传承,这真是双重意义的生生不息;黄江玲的外婆就是遵义沙滩黎氏后人,这又是可遇不可求的缘分。我一直以为沙滩文化人离我很远,但得知我去沙滩村,年轻的朋友索敏给我留言:“我奶奶,黎焕禄,黎氏12代。记得小时候和她去沙滩村,要去故居的话直接在大伯厨房后面拿钥匙。”还说“我爷爷从初中就要我们看关于黎庶昌的书,也经常和我们说起各种故事。”黄万机的书一直是她奶奶放在床头的读物。世界那么大,但当我因为一本方志去行走一个地方,了解一群人,竟然发现有这么多始料不及的线索,这么多千丝万缕的关系,以及这么悠长绵延,看似微弱实则坚韧的呼应与传承。它们让时空仿佛缩小,岁月两端的情怀、学养、趣味与日常,并非天差地别,仿佛触手可及。

道光十九年己亥,34岁的郑珍和莫友芝、黎兆勋出游。“老去人事多,所乐在襟带”,郑珍说人老了厌烦人多事杂,只喜欢如襟如带的山光水色。三人坐船从乐安江游荡到禹门寺,寺里的老和尚趁郑珍略有醉意,向他们提议在岩石上写几个字镇风浪。于是郑珍和莫友芝攀上悬崖,在山石上留下了数行摩崖书,记录当日结伴玩耍的经历。今日的禹门摩崖,在岁月的侵蚀下字迹斑驳,个别字已然无法辨认。和刻在石头上的情谊相比,写在柔弱纸端的文字所传递的思想和趣味、所引发的相知与回响,或许更能化于无形,无惧时空。

来源:贵州日报

记者:舒畅

编辑:陈晶晶

校审:易丽霞 王雪峰

审发:邹晓风 王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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